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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明一派歌曲中的社會意涵 (三)⎜直指人心的政治亢歌

 

前兩篇文章提到達明如何因著 80-90 年代中國大陸的政治風波,以及香港主流意識的興起,開始將比較政治化的題材引入作品中,造就數首膾炙人口的諧謔政治歌。達明在山雨欲來的 80-90 年 代以諧謔歌回應了社會及時代,但在六四事件後,他們的作品為何走向政治最敏感的位置,而不再停留於諷喻的邊緣,以致於近年聽到「達明」的名字,都近乎與「封殺」等字彙掛勾。他們這 時的作品為何「越演越烈」,這是為了回應社會的那些變化? 

論及達明一派歷年被認為對時政最為敏感的,莫過於一曲《天問》了,而此曲問世近十三年後, 達明又再發表《回憶有罪》,兩曲似是兩位不同詞人橫越三十年的神交,和之以歌,將茅頭直指 向一道同樣深遠卻尚淋漓的傷口六四事件。

《天問》一曲發表於 1990 年,歌詞曲詞人周耀輝創 作,歌名則引用自屈原的楚辭《天問》篇,原典中屈原仰首叩問四時變換,天地離分,人事聚散 ,表達出洪荒宇宙,背後是有一究極原則主宰其中的想法。周耀輝將這種「天道人事一以貫之」 的大哉問引入流行曲中,歌詞開首的「抑郁於天空的火焰下 大地靜默無說話」及次段「瘋顛的 漆黑的火焰下 沙啞的叫喊是烏鴉」,正正暗合屈原在楚辭中所面對的四野荒蕪,異象橫空的景狀;但在此處周氏將楚辭的叩問接上特定的時代環境,指出大地無聲,鴉雀啞嗚竟令「百姓瑟縮 於惶下」,直指中華帝國千年以來的壯盛都是以人民百姓的犧牲為代價,一句歌詞就令歌曲增 上濃墨重彩的政治味道;副歌前的一句「千秋的咒詛何時作罷」直指對人民百姓的壓迫千年不息 ,成為一種咒詛,而咒詛更是從未作罷,這句的意思加上周氏在歌詞中營造一片天火異象,鴉雀 無聲的意境,基本上可謂直指 89 年發生的六四事件及其後中國一系列的政治社會亂象了。 

然則,雖然周氏及達明《天問》中欲問天地的雖終系人事,為何如斯浩劫竟會發生在神洲大地, 為何浩劫發生後換來的竟是一片寂然無聲,而非屈原探究的「宇宙極則」,但歌曲卻不斷回應聽 眾「縱怨天 天不容問」,「嘆眾生 生不容問」,人民百姓的命途無論如何多舛,但終究是只 能被哀嘆的,被悼亡的,而不能稍加追問其為何至此。此曲名為《天問》,可能達明知道即使向 天發問,祂也不會一顧;或正正因無論如何向天地的不仁,才要倒過頭來叩問,相對於《十》及 《排名》等作品,《天問》可謂點出了政治在生活中作為一股不可抗及不可逆的力量,可時而為 星火,可擴而成浩劫的無情一面。 

最後,本文想討論的,則是 2019 年發佈的《回憶有罪》一曲。甫看此曲的名字,就知道它與六四 事件脫不了關係,此曲在面世前,黃耀明甚至謂「為了不連累大眾,決定以私下名義發行」,歌中的意涵由此可見實非常敏感。此曲由詞人林夕填詞,然而通篇文本似乎可與周耀輝的《天問》 對讀。《天問》問的是為何天地不仁,任庶民在暴政下猶如芻狗;但《回》的歌詞劈首就直逼聽眾「舊日或問天 怎允許摧毀信念 浩蕩像為了 被懷念」,呼天搶地以白心跡,搥胸頓首以問蒼 天,只是過往對政治現實無力反抗的蒼白,然而現實終歸現實,求諸天道只不過是虛妄的想像; 其後更補上一句「現在別問他 可有膽公開紀念 被現實騎劫 怎怨天」,「公開紀念」暗指的自 然是公開為六四死難者哀悼的行為,而達明卻要「別問他」,這個「他」則可以是三十年來無知靜默或被逼靜默的一群,卻因為政治上形格勢禁,被現實限制無權發聲地步,如此種種皆系人事 ,怎可怨天? 但若如此,我們豈不是只能任由過往的歷史,好醜善惡都化為煙塵?達明在此處表面上否定了三十年來的引頸叩問,實際上補下了更深的一刀。

歌詞中這樣說:「如燭光都有罪 將暗黑多幾十 年 如傷疤都有靈 未變臉 回憶即使有罪 真相怎麼敢無言 歷史假使有人 定被發現」。三十年 前的「問」不是徒勞,但還是膚淺了。無論人事有任何災變浩劫,上天都不聞不問,但又何需問 ?不止蒼天不問,甚至政權還會將真相改寫煙沒,舉起燭光都會被定性為大罪,然而卻瞞不過歷 史。歷史的真相都留在我們的記憶,都變成了傷疤,我們血肉的生命就是史冊,而要記下歷史發 留下的煙塵,不需要問天,基至無需第三個人作證,這亦與下一段歌詞相印證:「現在若問我 怎會這麼想紀念 烈焰幻滅過 總有煙」,歷史成敗不由人民,也似乎無法求諸天,但有燈就有人 ,「皇天不必答辯 只怕蒼生肯忘言」。用燭火追懷犧牲的先行者,用記憶作下嚴肅的歷史記錄 ,將薪火向蒼生相傳下去,何嘗不是有一種本自具足的價值? 歌詞的接近尾段有一句謂:「歷史只懂向前 輾轉反側三十年 如今滄桑少年 莫問蒼天」,可謂 與《天問》中的詰問遙相呼應。事實上,這仍只是說對了一半。聽眾可能會覺得達明和林夕認為 當年歷經風波的少年已經滄桑年老,事過境遷,舊事如何不堪,也不必再如《天問》一般亟欲窮 究。但《回》一曲中,其末段兩句又再回應了《天問》中的無盡詰問和前段的「滄桑少年 莫問蒼天」:「莫須有 是誰造就壯烈 願廣場上 聲音不會滅」。向天的無盡叩問的確是不必的,但並不是痛苦自有永有,所以漠視,也不時因為歲月蹉跎,時過境遷,而是在廣場上,至少是在達明的心目中,燭光依然熾熱旺盛,留念的、抗對的從來也不曾離開和失去過,我們盛載著歷史, 匐匍前行,我們以傷疤為往昔的沉痛貼上標纖,自個兒地過下活去,如何還需要廣褒無涯的「天 」去參一把? 所以《天問》與《回憶有罪》,是一組隔開了三個年代的對仗,但不是正對,卻是反對。

《天問 》的主調是「仰天叩問」,直白的揭示了「天地」的不仁,苦苦追問,但問而不得,到歌曲的盡 頭還向聽眾碎語著:「眾生 天不容問 眾生 生不容問 眾生 終不能問」;但到三十年後,達明 卻說的是不論天意人事如何冷皓,只要留守的人們自行其是,不甘讓歷史化為煙塵,有燈則有人,有人記住就是一種充分的歷史意義,現實的政治如何發展,甚至能否公開悼念,已非最重要的 關節眼。 

故此,達明將《天問》一曲所表達的政治絕望與虛無,一種近乎是「傷痕文學」式的示現,轉化 成《回憶有罪》中面對歷史傷痕的桀骜不馴與拒絕遺忘,面對著叫人悲觀的宿命,仍然將生命主 體的價值彰顯,以及重新安立,「回憶」雖然有罪,但卻是最有用的。由《天》《回》兩曲的歌 詞對讀下,更見後者對於政治氛圍的尖銳性,以及一種明顯的「抗命意識」。 

本系列文章共三篇,均由達明 80 年代至今的作品取材評述,意在勾劃達明的創品與公民社會及都 市發展本源上的不可分割性;基於這一關係,在 80 年代末開始,當地緣政治出現粉亂,進而引申 出本土的憂患意識時,達明其題材對政治時局的諷喻及影射相應地白熱化,正因達明的音樂本就 本著「為大眾而歌」的精神,而非商業主流的樂隊。唯唱「政治歌」者芸芸,如數年前的《頭條 新聞》每集就充斥三數首,但能在樂壇史上流光溢彩者則寥寥,大概聲色娛樂與政經社會本有著 鴻溝,只有少數具才華如達明者才能將兩者結合,形成具普遍性的藝術構作。

作者:Gary.H

從事粵語流行文化研究及兼職填詞人,現居英國。希望從廣東歌的旋律中尋找我城的光影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