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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純鈎】一個人可以是一個城市的面孔 ——劉教授與香港文學昌盛的歲月

劉教授(劉紹銘)主持嶺南大學文學院與中文系的那些年,正是香港文學最鼎盛的歲月,那時香港學院裡的學者,與社會上的作家,與愛好文學的寫作者和讀者,都有很密切的來往和互動。學者們都是報章雜誌重要作者,是城市文學活動的重要推手,他們為當年香港欣欣向榮的文化氛圍奠定深厚的基礎。
在幾個大學中,嶺南大學因為有劉教授,更先後有梁錫華﹑陳炳良﹑梁秉鈞﹑許子東﹑黃國彬等教授,致力研究香港文學,評論香港作家,提攜文學新人,再加上個人的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更令人印象深刻。
嶺南是小老弟,剛剛升等為大學不久,但以對香港文學的貢獻,嶺南遠遠把港大拋在後面。嶺南之外,還有一批影響香港文學深遠的知名教授,中大的黃繼持﹑盧瑋鑾,浸大的鍾玲﹑黃子平,科大的鄭樹森,反而港大自也斯離開後,幾乎與香港文學沒有太多來往。而嶺南因劉教授的關係,與香港空前繁榮的文學氛圍魚水交融,互相增益,成一時之盛。
那是香港有史以來最自由而富足的時代,是香港歷史上文化藝術的高峰。金庸梁羽生倪匡還在,劉以鬯羅孚還執筆為文,電影電視登峰造極,文學期刊與八卦周刊爭艷鬥麗,看完《八方》,還可以看《花花公子》,七百萬人安居樂業,各有所好,各取所需。
那些年嶺南時常舉辦不同的文學活動,有時邀請外來學者舉辦講座,有時針對特別的議題舉行公開論壇,有時更結合重要日子廣發英雄帖,邀請來自中港台與外國的作家與學者,舉辦連串不同形式的文學活動。
劉教授常說「我們鄉下地方」,意思是嶺南地處偏遠,交通不便,但每次嶺南有文學活動,城裡的文化人總是蜂湧而至,除了因為活動本身有價值之外,嶺南的文人學者本身也具有磁石一樣的吸引力。
我已經忘記有多少次參加嶺南大學的活動了,從灣仔乘地鐵或962巴士,通常要一個多小時才到屯門。那個自成一角的校園,幽靜而雅致,很多熟悉的文友,也有外來的學者和作家久聞大名。之後開會討論,各抒己見,之後是晚宴,杯酒言歡,好是很好,但通常都要用掉一整天時間。
記得最隆重的一次活動,是張愛玲國際研討會,那時從美國來了夏志清﹑王德威,從台灣來了朱天文,大陸來了誰忘記了,香港出席的還有鄭樹森﹑蔣芸﹑許子東等作家和學者。本來我是不夠格參加的,估計是劉教授厚愛,把我也塞進座談會,要我談一點張愛玲對天地作家亦舒﹑李碧華和鍾曉陽的影響。
我膽粗粗躋身學術殿堂,雖然忐忑,但不好拂劉教授的好意,只好勉為其難作了準備。那天還發生一件事,就是劉教授介紹我的時候,誤將我說成是天地圖書總編輯,當時我還是副總編輯,為免無端叨光,一開口就聲明自己只是副總編輯,惹來哄然大笑。
偏偏那天夏志清也老頑童習性發作,居然莫名其妙公開批評劉教授英文不好。後來讀過一些文人學者寫夏志清,才知道這位老先生經常口不擇言。那天回程路上很不安,覺得落了劉教授的面子,他是主人,又是嶺南文學院院長,夏志清是他老師輩,有資格信口開河,我一個小輩連上台的資格都沒有,怎麼可以如此放肆?
我在人際關係上向來笨拙,事後也不知道如何道歉,只擔心我和他的關係會因此受影響。不料劉教授毫無芥蒂,就像從來未曾發生過那些事,一如既往地溫潤,一如既無地剖心置腹。從這件小事上,也可見到他的為人,他對朋友的珍視。
當年劉教授是嶺南大學鎮院之寶,中文系有活動,校長陳坤耀往往親臨現場,和我們見面。劉教授手上有資源,有時到城裡來,就約一大幫文友吃飯。劉教授約人,每次都第一個到,坐在酒樓裡恭候,他的守時也是對朋友的尊重與愛惜。有一次老作家孫述憲請吃飯,我也去早了一點,一張大桌子旁只有劉教授一人端坐,他自己守時,也很討厭不守時的人。
我也忘記曾經和劉教授吃過多少次飯了,他退休後,我們有時會到黃金海岸一個小小的上海舖子吃飯,有時簡單吃一個西式午餐,主要都是見個面聞聊日常。有一次我約他到中環蘇浙同鄉會吃午飯,我以為劉教授來過,就沒有在底下等他,結果他遲了半個多鐘頭才到,他說在皇后大道中街上來回走了一個多小時,因為他不用手機,所以聯絡不上我們。
那時他已經八十出頭了,體力精力都不如以前,想起一個老先生在街頭蝺蝺獨行,舉目茫然,又讓我難過了好久。
劉教授八十歲生日,嶺南中文系同事湊份為他賀壽,除了他們同事之外,只邀請了鄭樹森教授和我。那晚在中環嶺南會所,大家放開懷抱,高談闊論,我在一桌子學者中間也不覺自卑,就好像我也是他們同事一樣。
從那時到現在,九年過去了,回首恍如隔世。多年前,他曾約我一起到福建走一趟,我也答應了,但九六年移民後,每年假期都用來做太空人,後來家庭又發生變故,事情就不了了之。前年有一次和他通電話,他說可能和司徒老師會來溫哥華看我,我說太好了,我家裡有一間空房可以過夜,不過地方淺窄,不知他會不會不習慣。他說我們很隨便的,有一張床就夠了,誰知後來疫情蔓延,事情又拖下來。現在他人也走了,與他重逢的機會付諸東流,想起來內心愴然。
人生苦短,不如意事常八九,我安慰司徒老師,說我們只有更好地活下去,端正做人,用心做事,自我實現,才對得起他對我們的愛護與珍惜。做人最難得有情,最重要有心,親情愛情友情,以情為舟可以渡劫波,良心善心愛心,以心為翼可以越風暴。
現在他已經羽化登仙,生死阻隔,只有想像他的音容笑貌來撫慰自己了,到這地步,就希望真的有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