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大埔宏福苑五級大火當日,《路透社》攝影師蕭文超(Tyrone Siu)拍攝到接送孫女放學回家的 71 歲黃先生,回家時寓所陷入火海,崩潰地哭訴太太仍在大廈內。影像即日傳播到世界各地,成為大火最具代表性的控訴 - 由黃先生的肢體語言,無法言喻的情緒,令讀者關注事件,以揭示整場大火涉及的政府監管結構性失誤,迫使社會問責。
其後網絡上出現批評及攻擊,認為攝影記者冷漠不仁、嗜血,沒有尊重黃先生的感受,將他當下的脆弱、傷痛、痛苦凝結在數格畫面,消費災民的苦難,「鏡頭霸凌」。
《路透社》及《德國之聲》在周三(3日)刊出後續訪問,黃先生的兒子 J Wong 明言,即便媽媽依然下落不明,爸爸情緒仍然不穩,他希望影像被看見,以警醒公眾災難背後的控訴及不公義。
影像是家屬奪回話語權的方式
《棱角》相信紀實攝影的力量,在於攝影師及記者身在災難環境之中,從身體去感受跟災民面對的痛苦,利用鏡頭去捕捉情緒,將當中的情感及真實以影像記錄,作為歷史的初稿,為無聲者作紀錄,留下真相。
同理心以外,近年的創傷知情報道方式(Trauma Informed/awared Journalism)強調,報道者在報道極具創傷的災難、戰爭、性侵等新聞時,記者肩負著將故事說好的重大責任,同時絕不可使受害者的處境惡化。
我們的工作不是改善或拯救受害者,縱然極少數經歷悲劇者會因為被報導而再次受到創傷。記者的責任是在創傷療癒以後,在巨大衝擊過後,繼續跟進受難者的生活,以免他們被遺忘。報道能夠反映、強化、減緩(或加劇)傷亡帶來的悲苦。
J 正正指出,公開講述自己家庭的經歷正是一種療傷。我們的工作是促成他們繼續追求公義・
美國達特新聞與創傷中心(Dart Centre for Journalism & Trauma)的《創傷與新聞:給記者、編輯與管理者的指南》強調,「在生活陷入一團混亂後,受害者、生還者、家人和朋友通常掙扎著試圖取回控制權。」記者必然在訪問前後關顧被拍攝者情況,盡量平實報道,讓其自己說出感受,設定好界線再作跟進,希望報道有長期的效果。
《路透社》及《德國之聲》正正是最佳的示範。
記者從無消費被攝者,亦盡量放下自身情緒,為著公共利益以影像及報道,揭示失誤致使人禍,讓受害者被看見,奪回他們話語權及能動性(agency)。
紀實攝影非霸凌 亦屬苦難之構成
《棱角》認為所謂「鏡頭霸凌」,用攝影評論者 Susan Sontag 解釋是「旁觀他人之痛苦 Regarding the pain of the others」,學者 Sartre 認為是對「他者的凝視 gaze of the others」,用攝影消費苦難。而補足整個脈絡後,這種凝視的權力關係就不再成立,實際是被攝者非常希望透過相片的關注尋回公義。
攝影才是苦難的構成部分,記者並非第三者,而是協助被訪者、被攝者尋回自己能動性,向長期被忽視的風險作出控訴。同時,記者也是記者也會累積情感創傷,對於自己身在災難之中無能為力,無法拯救眼前的被攝者,專業界線可能成為障礙,我們或會不知如何自處,內心充斥無力感,演化成創傷後壓力後遺症(PTSD)、抑鬱,有人會脫離行業。
但是利用報道去為受災者充權,本身也是對我們帶來治癒。確保報道尊重受訪者,讓他們的故事被聽見,就是一種強大的貢獻。
J Wong 的父親退休前任建築維修工程科文(Foreman),早就察覺維修工程充斥危機,更自行將窗外發泡膠板換成阻燃膠板,卻無力挽狂瀾。黃先生對於承建商的刻意隱瞞、自己具專業知識卻無力改變、悲憤地眼看自己家園焚毀,經由相片及報道重新發佈,他終可發出控訴,不再是無從發聲的被壓迫者。
但有時讀者不會相信,原來被訪者都能夠有自己的決定,並非被記者帶著步伐,已經想好所有可能發生的後果 - 就如最近派發傳單就大火要求獨立調查等訴求的中大學生關靖豐(Miles Kwan)。
傳媒肩負公眾能享知情權的重任,我們更重要是將這種對受難者的同理心,推進去為著社會利益及公義等作出報道,令讀者可以從中轉化成行動。
新聞被批判非新事 必須立場透明
近年虛假訊息(Misinformation)盛行、AI 變成事實查證(Fact Checking)工具,讀者更會對媒體及記者有一種態度:即使如世界三大通訊社《路透社》、《美聯社》、《法新社》報道公允,都會視之有立場,或不符自己立場就批判之。
這種情況實非新事,早於 1985 年已有研究此敵意媒體現象(Hostile Media Phenomenon: Vallone, Ross, & Lepper, 1985),即在衝突之中立場相對的支持者,會將同一篇新聞視為「偏向對方、對自己不利」。
人們本身難以擺脫偏見,又總覺得對方偏頗,甚至是一種背叛:他們想像中的海外香港媒體應該有清晰的立場。在後真相年代,《棱角》從沒有隱藏我們會報道社會運動,我們支持自由、人權、知情權等基本價值,更重要是專業地進行報道,做好調查。
願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 《棱角》總編輯在此再次感謝 Dr. Anthony Feinstein 一直支援治療記者的創傷後症候群(PTSD)
棱角編輯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