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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光時:兩大風險一個機遇》- 練乙錚 2025年倫敦 UK-Hong Kong Symposium致辭全文

去年六月,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在東京一橋大學主辦日港民主峰會,至今幾近一年,期間世界經受了特朗普2.0衝擊波,動蕩不已。我們這批散落西方各國的香港人,縱非特氏的直接瞄準對象,卻也間接感受到兩種龐大壓力。如何認清形勢、瞭解此等壓力在當下帶來的風險,如何因勢利導作出有效對應,是我今天的頭兩個話題;第三個則是講一個百年一見的機遇,和錢有關,而且是大錢。我試提出初步分析,供大家參考、批駁。

一、運動營運模式和工作内容轉化加速

最顯而易見的影響,首推美歐 NGO 財源短拙而導致一些原本享受援助的機構不得不收縮活動甚至倒閉,其他對新移民的經濟補貼和服務支援也面臨削減。此傾向其實早已開始,今年加速是由於美國政府大砍開支特別是國際開支,而歐洲各國能夠拿來支持 NGO 事業和幫助新移民的資源也日益萎縮,因為支援烏克蘭抗俄戰爭的花費巨大,還要填補因美國「脫歐入亞」、降低對 NATO 的支援而出現的各種安全隱患和軍力缺口。(澳洲這方面的影響目前還未明顯,加拿大則因自由黨政府此前已通過法案連續削減軍費三年,故暫無此顧慮;日本則因對 NGO 及新移民的支援本來就很少,所以我可以很黑色休默地説「問題不存在」。) 

幸運的是,在這股衝擊波到來之前,2019 年之後出來的香港人有幾年時間在海外紥根,學業和事業的接續基本上完成或接近完成,居留身份和生計都比較有保証,因而對所在地的政府補貼和各種社會服務需求減弱。

這兩個變化概括而言是:個人前途和生計有起色,受助團體運作卻出現困難。這對我們的光復事業總的來説并非絕對壞事,但必須有結構性調整才能凸顯優勢。出亡之初,我們的運動有兩個特徵,一是政治和服務工作的 NGO 比重很高,一是私人奉獻比較集中在提供暫時的生活支援、身份和職業輔導。經歷兩個變化,這兩個特徵也會有所轉移。

首先,NGO 的 funding 下降,光復政治工作必須更大程度上自費,資源必須絕大部分來自香港人社群中有能力的有心人奉獻,特別是,活躍人要自己扲荷包(此前我曾大力鼓吹大家務必能賺得生計以上的收入以支持光復,最好辦法是攻讀實科而且不一定在大學,一些高專科目可能更好)。這個轉移縱然痛苦,但會令運動發展得比較健康,因爲 NGO 説穿了其實跟 SOE 差不多,都是用某個阿公的錢,容易產生貪腐(BLM 是一例),而且往往有 strings attached,例如 NED 不會支持任何與民族解放有關的項目。運動的 NGO 資助比重下降之後,方向不再那麽受制於所在地政府的中國政策;此後,港人團體的公開政治綱領除了提倡維護普世人權,還可納入香港民族自決、獨立。這個轉移有多成功,視乎我們整個運動的 institution building 能力;NGO funding 這一瓣塌陷了,我們就得自己動手另起爐竈。這點容後再述。

此外,同樣重要的是,我們的運動資源和人手往後可更多從社群服務轉移到擔當起對中港政權的直接攻擊性、短兵相接的工作。這既是2019年革命「前綫」的延續,更是今後整個光復運動的靈魂。今年,加拿大的手足在這方面作出了一個重要示範。大家早就知道中國大規模滲透加拿大政府官員和民選議員,但苦無集中而堅實證據;今年,一個名爲 Canadian Friends Of Hong Kong 的港人團體與一些反共華人合作,發表了一批研究資料,不僅清楚畫出加拿大政圈中來自中國共產黨的關鍵金流,更有證有據指名道姓揭出金流上的推手和政治黑金得益者。這些跟蹤研究結果分享到加拿大的主流媒體上,產生了震撼。這是繼兩年前有團體揭發中國在海外遍設秘密警察局之後的又一反中重拳出擊,而且方法完全可以在西方各國複製。進擊往往是最好的守護,最能有效提振社群士氣,壯大整個運動;可能的話,我們每個團體每個人都應該按自身條件和潛力,思考應否、能否、怎樣、何時實現這個朝攻擊性工作的戰略轉化。

二、西方政治分化影響光時運動團結

美國總統特朗普的爆破力半徑非常大,再度取得最高權力之後更不得了,成爲一個現有秩序或範式的瓦解者(paradigm disrupter),尤其在世界經濟和地緣政治這兩方面。由他而起的各種爭議席捲全球,任何國家、社團、媒體以至家庭和朋友圈子内部和之間都無一幸免,縱非絕後也是空前。這些爭議涵括幾乎一切領域,自由、民主、平等、人權、憲政、法治、戰爭、和平、主權、經貿、種族、性向、信仰、教育、環保、資訊,等等,全部挂上問號,衝擊每個人的既有認知。這種爭議,當然波及對政治特別敏感的香港運動人,其結果是忽然大家都分派了、對立了,本來是好朋友甚至同志之間發生的 unfriend 事件已非罕有。這種分裂對我們的光復事業是一個嚴重危機,如何管控爭議和分歧非常考功夫。管控得好會有用,因爲建國之後推動政策之時也必然會遇到某些今天美歐等地出現的一些問題的某種版本,我們今天從大量激烈的爭議中得到的正反體會到時就會派上用場。我擧兩個例。

一、光復之後如何管控香港和中國的邊界、防止滲透和暗裏換血,一個重要參考是拜登和特朗普如何管控美墨邊界,注意不同管控政策的爭議、得失和具體效果。

二、光復香港是我們目頭等迫切任務,但同樣重要的是思考光復之後如何保衛初生的國家、使之永續生存而不至於再度淪陷於旁邊巨人國反撲,哪怕是它的垂死反撲;這應該參考位於人口百倍的一衆穆斯林國中間的小國以色列,是如何取得美國勢不兩立的兩大黨一致鼎力支持的。以色列為爭取保衛自己的生存空間,甘冒天下内外之大不韙見佛殺佛而有所成,西方各國才會押注於它、小罵大幫忙。(美國軍方考慮協防台灣,看法也一樣。)看著這兩個典型事例,香港的光復人應如何思考?在處理人道主義、國際輿論與政策效果之間的矛盾,對我們的社群而言,有關的理性思辨重於駡戰千百倍。因此,容我以過來人、在美國生活二十餘年的身份和經歷提出若干分析及意見給大家參考,或有助於管控情緒。

特朗普現象背後有深刻的社會經濟原因,但其表現形式是典型美國黨派政治,攻防衝撞意識强烈一如美式足球,再加上近二十年來主流媒體大歸邊、網上非主流媒體强勢興起,把本來的黨派政治對立加倍放大,評論家黨同伐異、語不驚人死不休者比比皆是,報道選材偏執、標題全部有骨、照片嚴格篩選以凸顯主角的邪惡或者神聖;其結果是令資訊接收者連掌握比較全面而准確的事實也很困難,往日慣性閲讀單一媒體的人根本無法形成對發生爭議的事物有中肯的認識和看法。如此當下,我們犯得著跟隨美國黨派政治起舞、同特朗普班子及其國内國際政敵一齊去顛?如果你的答案是 no 的話,那麽我就有以下提議:

  1. 逆向閲讀:如果你本來是偏左(右)的,就多選擇中間偏右(左)的媒體閲讀,特別留意那些對本派別自剖性 (self-critical)比較強的分析文章,更特別留意這類文章所引用的事實資料。這樣閲讀不容易,也不會最舒服,但在媒體分化嚴重的現實底下,這個閲讀方法可讓我們不自閉在「資訊同溫層」裏。
  1. 游走閲讀:不「從一而終」,拒絕成爲單一特定媒體的思想俘虜。我在香港時,叔伯輩多反共難胞,最喜看《星島》,幾十年如一日,結果《星島》轉向附共,他們有些也慢慢親共了,那還包括一些相當有知識有閲歷的,夠可怕。抗俘虜的閲讀辦法之一是習慣登上 media aggregator 網站,點擊捉對羅列的觀點明顯相反的文章比較著看。
  1. 多分享資訊少辯論,你便是辯贏了也不會有什麽得著。多介紹自己觀點少抓別人錯處,此時「自我中心」一點是好的,但前提是自己做好功課,功課做得好,你會發現別人的錯處也會跟著少一點(笑)。Agree to disagree,辯論適可而止。忍不住要辯論對攻的話,也切忌「死鷄撐飯蓋」;有時輸了就是輸了,面子要放得下,沒有人是全知神,你的朋友 / 同志也不見得個個是所有問題上的蠢蛋。避免上綱上綫,不要說對方或對方崇拜的英雄是「法西斯」、「跟紅衛兵沒兩樣」、「馬列毛」、「 X 膠」,等等;動不動向著朋友 / 同志扣這些方便標簽的一方通常是錯的。

其實,還有更深層的問題,事關我們自己的身份認同。大家不時看到一些比較極端的情況: 特朗普上身、Democrats 上身、EU 上身,等等,爲什麽如此强烈代入呢?也許是大家一時忘記了自己出亡最多也不過五六年,不過是寄居或寄籍於某外國的香港人,志向是光復建國,無必要為「別國」的事兒鬧翻天傷和氣害團結;便是有「基本價值之爭」之處也應該有所保留,因爲別國的文化歷史背景我們所知有限,而他們的價值辯論説到底是在那些背景之下進行的。哪一天你對光復絕望了,忘情香港而決定當所在國的真子民了,到那時選擇什麽上身也不遲。

回到我上面提及「起爐竈」的問題。A time to tear down, a time to build up,《聖經 . 舊約》如是説。我們的運動,前不久經歷過一次 tear down,即所謂的「拆大台」,連同今次 NGO funding 減省的結果,是運動團體微型化、各團體自主的程度高了。這既在 2019 年如水抗爭中起過重要作用,今後也會有好處。然而,某些事情卻是如果有某種大台的話,做起來比較方便,例如集資支持建國活動,這已經有手足提出過。我們一年來做的建國學研究也顯示,美國、愛爾蘭和以色列的獨立 / 建國經驗裏,都設立過重要的相對集中的資金 clearinghouse (集散機制),都曾經起過關鍵作用。這件事大家或者應該進一步動腦筋去想想。

三、嬰兒潮輩退場既是運動損失也是機遇

二戰後的第一個人口股是俗稱 Baby Boomers 那一輩,一般指在 1946 到 1964 年出生的人。這輩人在光時運動裏還有不少,卻大多數都會在今後一二十年左右退出歷史舞台,那或多或少也是一種損失。但我今天則是講這個世代交替帶來的機遇,特別指運動如何能在嬰兒潮港人世代陸續交替的時段裏博得他們衷心支持、慷概捐贈一部分遺產,壯大運動。處理遺產通常有兩個方法,一是捐給自己親愛的人,一是贈與自己覺得最值得支持的公益團體,兩者之間的比率如何拿捏?請容我這樣直説不韙:光時運動若要最大程度上得到後者,年輕成員必須盡快有所表現、在比目前高得多的標準之下幹出亮麗成績,而年長成員則應該明白運動需要充足資源挹注方可成事,故應該及早在自己百年之前思考上述問題。雙方要盡快合作做好的一件事,是如何設計、建立和管理一個有效可信的資金集散機制。

今天我要講的就那麽多。謝謝大家。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

2025.5.11 於倫敦

 (略有增刪)

註:筆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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