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不覺,離開香港已經三年。這趟不是我第一次離開香港,但應該是我最後一次離開這個地方。
不計外出旅行,我第一次離開香港,是在九十年代中,主權移交之前。當時我想,能夠趁年青到外面見識,應該是一生人一次的機會。所以雖然父母在很不情願,但我還是任性地要求他們供我到美國讀大學。從當時客觀現實來看,有能力離開香港的家庭,多數是相對富裕的一群,我家並沒有這個條件。
諷刺是,當年許冠傑有首叫《同舟共濟》的歌,將移民到外國的生活講到是二等公民,又要做遞菜斟茶。真的是那樣嗎?那時我對政治操作的認識不夠深,沒有想到最厲害的政治宣傳,就是在大家不在意的時候,以彷彿「人畜無害」的手法,讓群眾接受了某些想法。
1997 年夏天,大學畢業後我回到香港,雖然離開前後也只不過是幾年時間,但對這個城市已經感覺有點陌生。一來,由一個學生到踏入社會工作,難免會有點無所適從,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當時正好是亞洲金融風暴的序幕。
往後幾年,香港由盛轉衰。其實我的處境,已經算是不錯了,一直總算有工作的機會。有段日子,我甚至跑過深圳和北京。實在不怕跟大家說,我曾經有想過到大陸發展;但最終還是在 2002 年的冬天回港。記得回港後不久,廣東傳出有怪病蔓延,當地人煲白醋殺菌,香港人還笑人家搶購白醋。殊不知原來冠狀病毒是如此驚人,更想不到十七年後捲土重來,更是令全世界生靈塗炭。
2003 年後的香港,這個城市的政治氣氛越來越濃厚。我和兩位朋友創立了一個智庫,後來因為由智庫的工作,轉了跑道到傳媒任職。那時候的香港人,仍然相信一國兩制;亦有不少人認為,只要成功爭取雙普選,香港可以「玩到」2047 年。
失落了 07/08 雙普選,香港的建制派竟然說是因為沒有通過廿三條;偏偏這種扭曲的邏輯,卻有一定市場。事過境遷,重組整個過程,不難見到其實北京從來都沒有打算讓香港有雙普選;過去沒有,未來亦不會。07/08 雙普選只是一廂情願;尤其是習近平在 2007 年從曾慶紅手上接下中央港澳工作協調小組召集人,香港的政治環境變的更詭異。
早在 2008 年,當時仍然是中聯辦研究部部長的曹二寶便在中央黨校的刊物《求是》發表文章,說要在中央在香港要建立第二支管治梯隊。我個人觀察是在那幾年香港遍佈了許多「國產凌凌柒」;他們掛著各種似是而非的牌頭到處約食飯、收風。但坦白說,我相信與其說是來收風,倒不如說是讓某些人以為,他們的聲音可以直送中南海。
2010 年,我幸運地成功申請到綠卡。起初也有想過放棄這個機會,留在香港。想了又想,還是覺得自己的脾性更適合到美國生活。所以當曾蔭權在起錨的時候,我也起錨了;當時我還對身邊的朋友說:「幫自己爭取普選,用四、五年時間就夠;幫香港爭取普選,難好多。」
安頓家人在美國後,我又回到了香港。這是我第二次回到香港。本來,我對這個地方應該感覺更陌生才是。但現在回想起來,第二次回到香港,不但沒有陌生的感覺,反而是讓我從另一個角度,更認識香港這個城市。
由反國教到雨傘到漁蛋事件再到反送中,香港這段歷史比過去任何一個時代都要動盪。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再離開這個地方,但從來沒有想過具體會是怎樣發生。甚至在 2019 年,我也沒有想過會離開。真正知道「夠鐘」的一刻,是 2020 年人大通過國安法的時候。當時中共明顯要在 7 月前通過這條法律,我直覺是通過法律後,負責港澳事務的京官和特區政府的執行部門,總不能沒有表示,所以很快便應該有所行動。
所以我也在 2020 年 7 月離開香港;最初我是買了回程票。當時我的想法是,假如在短期內沒有行動,我的假設就是錯的,也可以回港了。怎料我離開幾個星期後,警方大批人馬殺上蘋果日報,我知道自己應該是最後一次離開香港了;如果沒有離開的話,也可能永遠都離開不了。
我離開了香港,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如何地留戀著過去的日子。香港不是完美,我甚至覺得自己很了解香港的缺陷,但亦因為這個原因,讓我更放不低這個地方。無錯,雖然我沒有能力扭轉在這個城市發生的事,但我可以用文字和聲音,為未來的香港人留下印象。我知道那怕有朝一日我再踏足香港的時候,很多事情都改變了,但是有些重要的價值和情懷,我們是可以用自己去承載。
我離開了香港,香港卻沒有離我而去。有時我會想,假如我有朝一日再踏足香港,希望是選擇留下來。
行文之時,見到特區政府宣布懸紅通緝一眾流亡在海外的港人領袖。我認識的他們當中的幾個,也相信他們全是真心為香港而犧牲的人;他們犧牲了本來安穩的生活,離開了自己所愛的地方。這件事最不義的地方在於,明明最愛香港的人,卻被政權仇恨和迫害。
最後,僅將這篇的結語,獻給每一位曾經為香港上過街的朋友:
「離散在世界各地的香港人,以及各位仍然生活在香港的朋友,假如我們可以一起承傳和發揚香港的文化和精神,有朝一日香港可以由一個平面的地理概念,演變成自由和希望的象徵。但我相信更重要的是,我們每個人,不論在甚麼地方,都要變得更善良,更清醒理智的香港人。香港人雖然品性順良,但我們不屈不撓;我們面對現實,但有時卻會天真地相信理想。我們雖然天各一方,但心靈相通。沒有人知道香港的未來會怎樣,所以大家都應該想保守著這個城市,甚至回到過去;但我們又深知,只有現在才是掌握得到,但偏偏現在又是如此支離破碎。未來又彷彿暗淡無光,但請緊記,我們不論在甚麼處境,走到今天過一步,其實一樣是得來不易。香港人,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