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生致力於中國古典詩詞教育的葉嘉瑩，日前仙逝，享壽百齡。葉女士在台大、美國哈佛、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等名校都擔任過教授，晚年選擇定居中国，還出錢出力，在南開大學辦「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她推廣文學的努力，值得尊重。但看見有些媒體稱她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泰斗」、「古典詩詞大家」，我就覺得未免有點誇張。人走了，不一定要歌功頌德，也不妨公允地評論一下。
今天看見台灣作家顏擇雅一篇帖文，罕有地提到葉嘉瑩的政治面向。1976年，身在加拿大的葉嘉瑩曾為毛澤東寫輓詞，有幾句是這樣的：
闢地開天，救危立國，
攻略駕漢武秦皇而上。
著作等身，聲名蓋世，
思想如高山偉嶽長存。
2019年，中宣部「學習強國」學習平台（是學習「習近平語錄和思想」的平台）上線，葉嘉瑩也發表了一首〈為中宣部「學習強國」學習平台題詩〉：
中華詩教播瀛寰，李杜高峰許再攀。
已見舊邦新氣象，要揮彩筆寫江山。
原來除了推廣中國古典文學，葉嘉瑩也不忘推廣「習思想」，這一點似乎不是很多人留意到（我是幾年前已留意到了，也沒有感到意外）。對於這樣的政治立場，我的看法跟顏擇雅一樣，她說：
「分享以上，就是呈現事實。我對她的詩詞學問沒有不敬的意思，更不會指責她『奴才』，因為我相信她是true believer，始終如一。她也不像其他擁有中華民國國籍的老人那樣一生病就回台使用健保，所以我也不覺其人格有什麼好挑剔。」（注1）
世上有些人就是支持共產黨，就是推崇毛澤東和習近平，這是他們的價值觀，我也不會挑剔什麼。葉嘉瑩對中国應該是真愛，至少她願意離開加拿大，回歸魂牽夢縈的祖国懷抱，比很多只是打嘴炮愛国的人都高尚得多。但我跟顏擇雅有點不同——我對葉嘉瑩的詩詞學問是有異議的。
葉嘉瑩的著作，我看得少，因為對我啟發不大，沒什麼興趣一本本看下去。
我不是什麼古典文學專家，只是普通的愛好者，但也看得出葉女士對詩文的解讀有不少沙石，或說得直白一點：她時不時都會犯一些令人看得尷尬的錯誤，這些錯誤以一個享譽多年的「詩詞專家」來說，我認為頗難接受。
我喜歡李商隱，也嘗試看《美玉生煙: 葉嘉瑩細講李商隱》，但實在無法卒讀，隨便舉一兩個例。書中「第一講」談及李商隱一首〈和韓錄事送宮人入道〉，由介紹創作背景到詩意的「細講」，葉嘉瑩都弄錯了，跡近信口開河。
葉說「一個姓韓的錄事，送一個宮人，就是宮中的女子去學道……從他的詩來看，可能跟入道的宮人有一段感情」云云，完全是隨口說說的樣子。我當時早已讀過李商隱的詩，其實此詩的背景確鑿可考：唐文宗開成三年（838年）六月，皇帝出宮女四百八十人，將她們送往寺觀安置，並非「送一個宮人」。
至於葉的逐句「細講」，八句詩中，我認為有四句捉錯用神，例如「月娥孀獨好同遊」一句，葉嘉瑩解作：「她現在就像月亮中的嫦娥那樣，一個人在那兒了，是不是你還可以去拜訪他呢？」葉似乎認為「好同遊」指宮人獨宿，韓錄事方便去找她幽會，根本是解反了詩意。這句詩的意思是：今後和宮人同行的，就只有像嫦娥一樣孤冷的女道士。
〈和韓錄事送宮人入道〉是一首兼具反諷、同情、戲謔意味的詩，層次非常豐富（詳情可參看拙作〈李商隱詩中的「月娥」〉），但葉嘉瑩卻把它簡單視為一首「情詩」，解讀得味同嚼蠟。
又如該書的「第三講」，葉嘉瑩解釋李商隱駢文一句「躬奉板輿」，居然說「板輿」是他父親的棺材，全句意思是「他就親自把父親的棺材運回去」，這解法讓我看傻了眼。「板輿」即板車，是很常見的詩文典故，出自潘岳〈閒居賦〉，這兩字常用來借指「在官者迎養父母」，不解棺材。李商隱說「躬奉板輿」，其實是表示父親死後，自己親自迎養母親。
「板輿」不是什麼冷僻典故，從前的讀書人一望就明白了。以古典文學為專業，卻連這樣的典故也解錯，我認為難以接受。葉嘉瑩又說，看到李商隱為其他人代筆，寫了很多駢文，「就非常替李商隱悲哀，這麼好的才華，這麼好的文筆，去給那些長官寫這種無聊的文字，真是非常悲哀的事情。」但李商隱能寫出現在大家擊節讚賞的詩，恰恰有賴他的駢文造詣——錢鍾書就提過他以駢文為詩——葉嘉瑩反而覺得悲哀？
李商隱的駢文是第一流的，比起他的老師令狐楚（是當時的駢文名家），更是青出於藍，我自己就一點也不覺得無聊，更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悲哀。至於讚美毛澤東、習近平是否無聊、是否可悲，那就由大家自己判斷吧。
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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