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修例運動四周年,港府頒布通緝令,懸紅拘捕與中共對抗的八名流亡海外港人。運動期間的新聞片段、文宣圖像、討論區、社交媒體上抗爭氣氛熾熱,如今只剩下無數的「404」。
曾為香港未來燃燒自己的人,應此一記。年紀輕輕,外貌四正,擁專業測量師資格的劉祖廸,曾被行內國際公司看好,本應前途一片光明,卻在2019年化身攬炒巴後負上通緝犯罪名,被港府懸紅100萬全球搜捕。
我們嘗試從頭說起。
成為通緝犯前的劉祖廸,跟你我他沒有大不同:香港出生,學生時期於九龍塘出沒,原本志願成為氣象學家加入天文台,卻因為末代高考經濟科以1分之差與A級擦肩而過,陰差陽錯下成為了測量系學生,他甚至笑言:「如果當年考評局多給我1分,或者香港不會被我搞亂。」畢業後順理成章加入測量行業,雖然級數未及行內前輩梁振英,但他早在實習期間已獲英國上司賞識,畢業後獲多間公司聘請,考得英國皇家專業資格後遠赴新加坡,自言事業算是平步青雲。
訪問中,他多次強調自己對從政無興趣,預科時甚至連學生會都未參與過,但對政治的認知早在小學一年級已經出現,「當時常識科強調香港50年不變,6歲時的我已經在計數,50年後自己應該仍然在生,所以便舉手問老師『50年後呢?』」這條沒得到答案的問題,在他心中埋下對香港未來憂慮的種子。
劉祖廸真正的政治啟蒙要數到中四那年,綜合人民科談及64事件、香港政制以至港人身份認同等議題,當時的他認為立法會是一個「永遠不會贏的遊戲」,並覺得香港前途一片灰暗。
由2012年反國教運動到2014年的雨傘革命期間,當時為大學生的劉祖廸都有參與其中,他形容自己當時已有「be water」的心態,抱著「那裏要人就去那裏」的信念參與社會運動。然而隨雨傘革命失敗告終,到2016年立法會的DQ與宣誓事件,他形容那時為自己對香港前景最悲觀的時刻,「2014年我都沒有這麼沮喪,2016年自己看好的梁天琦被DQ(取消資格),後來連Plan B都失去時,明白到權力可以隨當權者任意演繹,制度上真的已經『無得玩』」。
窮則獨善其身 達則兼善天下
事件後劉祖廸的心態亦隨之改變,在思考香港未來時,他領悟到「窮則獨善其身, 達則兼善天下」,把注意力由社會放回自己身上,「希望積極在事業上發展,未來在國際上以香港人的身份向上爬,希望有天加入如世界銀行、聯合國般的國際組織為港發聲。最終目標是他日香港需要重建時,可以貢獻自己的知識。這是我不斷思考所得出的一個答案。」這個想法甚至可以說是他推動國際線的起點。
認清目標後他積極尋找外闖見識世界的機會,畢業後放棄加入本地龍頭企業,反而投身一間1997年後逐漸末落的英資公司,希望有更大機會被派往外地工作。結果他在畢業後兩年取得專業資格,先後被派往新加坡及英國工作。這讓土生土長的他對各國文化及政治有更進一步的認識。然而,正當他逐步實踐其人生規劃時,反送中運動爆發了。
我要攬炒
當時身在英國工作的劉祖廸以網名「我要攬炒」,在連登討論區發表「攬炒宣言」,呼籲網民合力去信各國政府,促註銷建制派官員的外國護照,從而向官員施壓,阻止《逃犯條例修訂草案》二讀通過。一晚之間,「攬炒」一詞成為香港抗爭的新方向,也是他人生的轉捩點。
他憶述條例二讀當日(2019年6月9日)看著立法會示威直播,「成班建制派議員同高官都有唔同國家嘅護照,不如試下『斷佢哋後路』」。從未接觸過社運圈子的他,只好將「宣言」和制裁建議放上連登,網民一呼百應。
其後,他決定將「反送中運動」推上國際舞台,在Telegram號召組成「攬炒團隊」。團隊在前英國首相約翰遜(Boris Johnson)上任首天,於英國各大報章頭版刊登公開信。由製作文宣、超額完成眾籌、到報章出版,整個過程不足三天。劉說,有賴團隊中的設計師、專業會計師、法律界人士及寫手等,遍布各個時區無間斷接力,才能「一日當三日用」。之後團隊再多次登報、去信各國建議制裁親中議員、舉辦集會等,在「國際線」戰場上一次比一次進取。他說,「同時兼顧測量師及團隊工作,每天只睡兩、三小時的日子維持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畢竟有個強大的團隊,要做就一直做落去,香港示威都未停,每個月都看似是另一個高峰,我們都要做落去。」
他坦言「攬炒團隊」運作的初期曾多次萌生退意,但眼見香港的抗爭、警暴問題及政府反應愈趨激烈,加上經歷「理大」一役士氣重創,團隊需要人,令他更確定自己存在的目的。
「攬炒巴=劉祖廸」
2019年年尾,他決定回港親身參與示威,元旦日警方大規模圍捕286名示威者,他就是其中之一。被拘留在連「臭格也不如」的半露天停車場近兩天,期間連去廁所這種人道要求都要等上數小時才獲受理,加上未知自己「攬炒」身份是否已經曝光,那50小時對他而言非常煎熬。然而問劉祖廸有否後悔冒險回港,他那句「沒有」說得堅定,「當時我覺得有些險是始終要冒的﹐我沒有後悔回港的決定,反而我當時在警署是心如止水。反正自己都不能控制之後的命運,如果他們要把我掉入西九(海中)被消失,我會坦然接受,甚至乎覺得如果是為了香港犧牲又有何所謂呢? 」
然而當時香港警察仍未掌握其「攬炒巴」的身份,故在拘留近2天後將其釋放,他亦隨即買機票離港赴英,正式展開流亡生涯。對於離開香港這個決定,他如此說:「其實我決定離開香港並不是因為我怕(監禁),而是策略性上我覺得自己在海外可以做得比在牢內或被消失多,所以才有此決定。如果我計算過(對香港)利益較大,你要我明天就回香港也無所謂。如果明天回香港可以換取共產黨馬上倒台,我會馬上起程。」
回到英國後,他首次被警方通緝並遭左報公開身分,同年10月正式在連登上「自爆」,自始「攬炒巴=劉祖廸」,他亦正式由鍵盤戰士畢業,以真身走到幕前。
放眼下一次起義
國安法成立後,香港公民社會崩塌,區議會及立法會等落入政府掌控,李家超成為特首亦反映了中共無意息事寧人。在政府瘋狂搜捕異己及打壓下,大家除了無奈以「美麗新香港」或「國際大刀會」諷刺一下外,已束手無策。對很多人來說,香港仿佛已經淪為「Lost Cause」,不論在本土或海外繼續爭紮,也難以改寫我城淪陷的命運。
面對香港的困局,身在英國參與「國際線」的他認為「就算失望,不能絕望」,並著眼下一次起義。他認為當前最重要的是確保身在香港的人與已經移居的海外港人保持團結,「我不認為應該把香港人分為本地港人及海外港人,然後再考慮誰應該做多一些(爭取民主的工作),而是把所有香港人視為一個整體。自國安法成立後,我最大的擔憂就是本地港人與海外港人兩個族群斷裂,不論是思想、溝通以至資金上出現斷層,然後整個香港民族變成一盤散沙。我過去幾年工作著眼點是下一次起義的機會。我不知道契機是什麼,或者是(中國)攻打台灣。到時候,我們是否能做得比2019年更好?海外港人是否已經更加進步,能提供更多資金、物資及更好的人脈去支援香港?到時我們是否與各政治人物及國政府有更好的連繫,可以爭取更快執行制裁以至實施其他措施?這些我認為就是海外香港人的責任。我目前人不在香港,不能對在港的人指指點點說他們應該做甚麼,始終他們面對著紅線。但我深信這是我身在海外應該為香港做的事,為下一次(起義)做準備是正確的方向。」
聚焦面對面的國際遊說工作
相對其他政治人物,劉祖廸的言行相對低調,若非近日被香港政府掛上百萬元的通緝令,或者不少人已經忘記他的存在。在凡事講求「成功爭取」的政治世界,這無疑會惹來「無做嘢」的批評。事實是,成名於連登的他並不熱衷於網上世界,到《攬炒巴・劉祖廸 Finn Lau》facebook專頁一看,最近兩個帖文出現於7月3日及4日,即港府發出100萬懸賞當日作出回應及後續交待,截稿前(7月15日)也並無更新。而劉被通緝前的上一個帖文,已經要數到今年4月,回應被前特首梁振英於Facebook「點名」。可見若非有重大事情自覺要向公眾交待,他並不常用社交媒體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或交待工作成果。
他曾在「攬炒宣言」中提出光復路線,鼓勵「和勇合一」,他強調至今信念仍然不變。 他認為要起革命,心態尤其重要,希望香港人多包容不同的政治角色和批評。「我做了很多事情但不覺有需要逐一說出來。這世上是否唔講就等於無做?我自己過去一年多其中一個少了更新社交媒體的原因,就是明白自己不是為社交媒體而生,我是否一定要更新社交媒體才代表我做咗嘢?我現在是真真正正為下一次起義做準備,正在為香港『揼石仔』,對此我是問心無愧的。如果你問在世界各地的香港人組織,不論是澳洲、瑞典、丹麥、荷蘭、台灣及加拿大等地,大部分人及智庫都曾經與我親身見面,背後所付出的時間及汗水坦白說比上班更辛苦。上班族有固定上班時間,然而革命工作是沒有時區之分。」
「只有付出比我更多的人才有資格批評我」
「成名」後隨之而來的是質疑,除了「無做嘢」外,說得最多的大概是他挪用眾籌而來的款項,甚至有傳他動用數百萬買入法拉利跑車「溝女」。對於這些指控,他說又好嬲又好笑:「有些指控如買法拉利就真的是一笑置之,我根本連車牌都沒有。但如果說我用眾籌得來錢在為香港以外的事上,那絕對不是事實,我可以發誓我沒有私下動用過眾籌得來的一分一毫。」雖然被保安局局長鄧炳強指「在外國享受榮華富貴」,劉指其Ko-Fi平台(與Patreon類近)的訂閱收入並不足以支持他日常生活的開支,除依賴過去的積蓄外,目前亦要接人權機構的全職工作維持生計。
雖然已經成為香港目前懸賞最高的通緝犯之一,但劉祖廸仍未得到所有同路人認同,對於批評他承認仍未到達「化境」:「近年人成長了,2019年時會好關注連登每一個comment,覺得被屈會嬲。但去到近年,明白到很多根本是5毛就不會在意。雖然很多時候被同路人誤解及冤枉而不開心,但我自問已經放棄我所有可以付出的東西,只有比我付出更多的人有資格可以批評我,對於自己我問心無愧便已經足夠。」
後記:
劉祖廸是《棱角》的執行總監,亦是編者的老闆,這一篇後記是他吩咐我們寫下的,亦是他對整篇文章唯一的「干預」。
這個訪問計劃由編輯部發起,在港府宣布懸紅100萬通緝劉祖廸後,我們想到用利用近水樓台之便,跟他作一個詳盡的專訪,向大家分享這名通緝犯的成「魔」之路及其心路歷程。我們明白任何政治人物都是具爭議性的,而跟任何人物專訪一樣,我們無意為受訪者背書甚或「洗白」,僅希望成為一個媒介,讓受訪者可以分享他的故事及想法,亦為讀者提供多一個角度了解關於他的種種。
最後作為香港人,我們希望他在自選的道路上平安,《棱角》團隊也會一直勇敢走下去。
棱角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