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貓奴(即內子)看了新聞也忍不住問我:「咩叫終極狀元?係咪即係最後一個狀元咁解?」坦白說,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也沒興趣了解。對我來說,「狀元」就是舊時代殿試一甲的第一名,所謂「大魁天下」的那個人。中國人對狀元的崇拜,迄今已有千餘年,可謂深入骨髓,試看田況《儒林公議》描述宋朝人圍觀狀元的盛況,便可見一斑:
「每殿庭臚傳第一,則公卿以下無不聳觀,雖至尊亦注視焉。自崇政殿出東華門,傳呼甚寵,觀者擁塞通衢,人摩肩不可過,錦韉繡轂角逐爭先,至有登屋而下瞰者,士庶傾羨,讙動都邑。洛陽人尹洙,意氣橫躒,好辯人也,嘗曰:『狀元登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彊虜於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
每次殿試公布狀元,公卿以下的大臣無不踮腳翹首觀看,連皇帝也會向他行「注目禮」。狀元經崇政殿出東華門,一路歡呼震天,觀者如潮,摩肩接踵,甚至有人登高俯瞰,京城為之轟動。洛陽人尹洙曾說:「即使是統領幾十萬大軍,收復幽州薊州,把強敵驅逐到大漠,凱旋而歸,在太廟獻上捷報,也比不上狀元登第的榮耀啊!」
當時北宋積弱,包括幽薊在內的燕雲十六州屬契丹領土,宋皇朝一直盼望「光復」。然而就算你收復幽薊,榮耀很可能還比不上一介書生大魁天下,可見狀元的光環是多麼大!這種近乎邪教式的狀元崇拜,在西方簡直難以想像。例如堪稱人類史上最耀眼的天才牛頓,誰在乎他的考試成績?事實上他初入劍橋時,並非什麼「狀元」、「學霸」,只是個學業平平、不大起眼的學生而已。
言歸正傳,若把「終極狀元」理解為最後一個狀元,我也可以講一件趣聞,讓大家一窺從前中狀元的決勝關鍵。中國最後一次科舉考試是1904年(光緒三十年)的甲辰會試,「終極」狀元、榜眼、探花(以上三人即一甲前三名,稱「鼎甲」)和傳臚(即二甲第一名),分別是劉春霖、朱汝珍、商衍鎏及張啟後。
關於劉春霖中狀元的經過,網上有許多千奇百怪的傳聞。例如有一說法是:主考官原本將廣東人朱汝珍列為第一,但慈禧太后閱卷時不喜「珍」字(因為想到珍妃),也討厭廣東人(洪秀全、康有為、梁啓超、孫中山都是廣東人),所以將本來排第二的直隸肅寧人劉春霖拔為第一,令朱屈居第二。這當然是胡說八道,因為慈禧根本沒有閱卷,欽定名次的是光緒帝。
勿以為只有網絡時代才流行「內容農場」文章。近代掌故大家高伯雨在1956年出版的《聽雨樓隨筆》,有一篇〈談末科狀元劉春霖〉,裏頭引述了金梁《瓜圃述異》的一段話,就是不折不扣的「內容農場文」。金梁也在1904年考甲辰會試,據他所說,當年劉春霖中狀元的經過是這樣:
「相傳太后觀字,喜疏淡而惡烏方,朱(汝珍)擅楷法,惟用筆較重。太后閱第一卷(按:即朱汝珍的卷),不甚合意,見第二卷(按:即劉春霖之卷)為細筆,而第三卷尤瘦硬,將置諸首,即余卷也。及閱策首有痛哭流涕句,是屆為七十萬壽恩科,太后以為不祥,竟擲於地,遂改第二為第一,於是劉為狀元,朱為榜眼矣。左右既知第三卷不為太后所喜,查係旗卷,乃急易一旗卷為探花,即商衍鎏,然外間早已傳余為第三,捷報竟至余寓,其時京津各新聞皆喧登焉。」
據上文所說,鼎甲名次主要取決於字體。金梁的字體瘦硬,為慈禧所喜,本來是要置諸榜首的,可惜金梁的卷內有「痛哭流涕」字句,慈禧嫌意頭不好,就擲在地上了。劉春霖的字比朱汝珍順眼,所以被試官評為第一的朱,經慈禧欽定後只能屈居第二,劉反勝成了狀元。被棄置地上的金梁試卷,太后的「左右」近臣不敢再用,便急急找來商衍鎏頂替,商便陰差陽錯做了「終極探花」。
然而上述故事被高伯雨寫進《聽雨樓隨筆》後,卻被身在廣州、已年過八十的當事人商衍鎏見到。1958年10月,《大公報》副刊分兩日刊登了商衍鎏反駁金梁的文章〈我中探花的經過——並談光緒甲辰科殿試鼎甲名次變易的實在情形〉,有理有據地把金的謊言徹底戳穿。事實是怎樣呢?
商衍鎏憶述,殿試後,試卷會分發給八個官階有別的讀卷大臣,由他們共同審定。當年官位最高的三人分別是王文韶、鹿傳霖、陸潤庠。按慣例,地位最高的讀卷大臣(即王文韶)可以推薦狀元,排第二的可推薦榜眼,以此類推。八人挑出試卷的前十本,按名次進呈皇帝,進呈的次序為朱汝珍、劉春霖、張啟後、商衍鎏。但光緒欽定的結果,是一二互易及三四互易,變成劉春霖、朱汝珍、商衍鎏、張啟後。為什麼光緒要更改名次呢?
讀卷大臣之一的陸潤庠後來告訴商衍鎏,光緒當時詔見讀卷大臣,說:「第二卷比第一卷寫得好,第四卷比第三卷作得好,所以互易。」據此,則劉春霖中狀元果然是跟字體有關,但欽定者是光緒本人,而非傳說中的慈禧。至於金梁的故事,商衍鎏直斥「尤為可笑」。
商指出,金梁在甲辰科的名次是三甲第一百三十九名,「其卷根本不在十名前,不在進呈的卷內」。商又補充,試卷進呈時皆加以彌封(即密封試卷封面的名字),直至欽定後才拆開,所以皇帝閱卷時不可能知道哪本是「旗卷」(即旗人的試卷)。結論就是,「金梁所記,與典章制度事實,是完全相違背的,嚮壁虛造,未免過於率易下筆。」
看了上述舊聞,你應該明白千百年來被中國人神化的狀元是怎麼一回事了。狀元不一定就是學問最大、文才最好、識見最高的那一個。更重要的是寫一手「好字」(即皇帝覺得順眼的字),還要有非常好的運氣:試卷一開始就恰巧分到最高階的那個讀卷大臣手上,因為他推薦的卷,其餘大臣通常都會給予面子,讓它居首。
順帶一提,高伯雨寫的掌故,被譽為「準確可靠,非道聽塗說者可比」、「鑑別真偽一點不肯放鬆」,我看未免有點誇張。即如上文所引,高伯雨把金梁自吹自擂的「內容農場文」照單全收,毫不察覺種種顯而易見的謬誤,何來「可靠」?我覺得背後的緣由,也許跟讀卷大臣靠「畀面」定名次差不多——金梁跟高伯雨是相識的,且是高的長輩,高伯雨很可能為了給金梁面子,就全盤接受金的說法,並寫進書中,結果便遭商探花狠狠打臉了。
狀元文化,說穿了即「畀面文化」。追求真善美?也可以的,但中國人的前提是「吾愛真理,吾更愛吾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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