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收到網友的訊息,只有一句話:「你曾經係中山圖書館常客呢件事真係令人羨慕。」同時傳來一張照片(見附圖),都是今天很罕見的舊書,有些書上貼了條碼,印有「中山圖書館」五字,看來是昔日館藏。
細問之下,才知道香港近日有一個「香港珍貴書籍及紙品展」,網友參觀時,見到中山館藏的珍貴書籍,想起我曾在Patreon寫過年少時常逛中山圖書館——見文末連結的舊文章——就很有心地拍下照片傳給我。那些年的回憶一下子湧上心頭。
如今想來,中山圖書館的存在真是個奇蹟;我也羨慕當年的自己,居然有緣遇上這麼獨特的地方。當年中山在界限街,恰巧在我中學對面,午飯時間或放學後,百無聊賴就去那裏閒逛,隨手從架上抽一本書,便打開一個全然陌生的奇異世界。中山的書不只舊,且大多數都幾十年無人問津。看借書卡,上次借出的日期若非五十年代,就是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一片空白,然後就到我了。
我一直深信「看什麼書,你就是什麼人」。你只看眾人看的書,那你就是眾人的一員,輸入什麼即輸出什麼,天經地義。我現在看書的口味,甚至於思考的模式,可說是在中山圖書館薰陶出來的,所以在我內心深處,它才是我的「母校」。
中山圖書館有什麼特別呢?地下一層(台灣叫一樓)分開左右兩邊,左邊中文,右邊英文,印象中數量差不多,兩邊都有很多經典著作,還有不少大眾聞所未聞的奇書,例如Religio Medici、The Compleat Angler、Rubaiyat、Spectator、Rambler、《有正味齋駢體文》等。這樣有趣的圖書館,不管是香港抑或台灣,今天都沒有了。儘管當年我還未完全明白它們的價值,但就算是囫圇吞棗,也大大啟發了年少無知的我。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中山之所以有這麼多奇特的書供我借閱,全因為館方沒採用一般公共或大學圖書館的「實用」方針——把那些長時間無人借閱的書下架,關進不見天日的書牢。在中山圖書館,99%的書都是沒有人看的,但也沒有人會管,它們只是靜靜躺在那裏,任歲月無聲流淌。
但這種「管理」(其實是「不管理」)顯然不是一般公共圖書館的做法。近日我瀏覽香港公共圖書館目錄,一時好奇,查看幾本我在九十年代借過而對我影響很大的書,才赫然發現那些書無一例外處於「閉架」狀態,早已無法外借。這些書下架的原因,相信不是內容「敏感」,而是由於借閱率太低,其中一本叫《林以亮詩話》。
不是說笑,若我年輕時沒有在公共圖書館(大埔寶湖街市樓上那間)偶然借到《林以亮詩話》,大家今天絕對不會看到我寫文。為什麼呢?《林以亮詩話》的作者叫宋淇,書中提及他一位才華橫溢的好友吳興華,我在九十年代看了此書,一直念念不忘想拜讀吳的遺稿。
因為這個年輕時種下的前因,十年後我才會主動電郵聯絡宋淇的兒子,即宋以朗,向他查詢吳興華的遺稿下落。正因為認識宋以朗,我才會協助他整理張愛玲手稿,並參與編書工作,然後在2014年為了寫一篇《宋淇傳奇》的書介而投稿到《蘋果日報》,從而陰差陽錯踏上寫專欄的「不歸路」⋯⋯
假如當年公共圖書館早早就把乏人問津的《林以亮詩話》閉架處理,我現在的命運應該徹底改寫。今天很多人關心少數族群,當然沒有錯,但書籍的「邊緣社群」其實也值得重視。社會有特立獨行的圖書館,才能培育出更多獨特的人。如果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那麼圖書館就是城市的靈魂。
要不是「九七大限」,中山圖書館的書本來可以一直躺在架上,讓一代又一代的有緣人去尋寶。只可惜聚散有時,當城市的靈魂換了,那數萬冊珍貴圖書也像昔日香港許多事物,始終逃不出風流雲散的命運。再過幾十年,應該沒有人會知道界限街曾有這樣一間如夢如幻的圖書館,也可能連界限街也沒有人記得了。
附錄
時間荒漠的客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