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埔宏福苑的大火奪去多人性命和家園,致使全城哀慟。在談論這樣的慘劇時,人們往往會本能地以較謹慎、溫柔的方式遣詞用字。社交平台上,就有網民提出了一篇「用字教學」,建議把某些與死亡、失去相關的字眼改為較「溫和」的說法。作者此舉雖然似乎出於善意,旨在避免刺激受害街坊的情緒,但卻惹來不少網民的抨擊,認為這種做法矯揉造作、自欺欺人。這場用字的小風波背後,實際牽涉的是語言中的忌諱現象。
「語言忌諱」,是指說話者在特定文化或語境下,為免觸犯禁忌或造成不安,刻意迴避某些字眼,改以較間接或溫和的「委婉語」代之。舉例來說,不同文化普遍都對「死亡」有所避忌,粵語就會以委婉語「去咗」、「走咗」取代「死咗」;英語亦會以”pass away” 代替”die”;根據《漢語委婉語詞典》,規範漢語中因應死者的性別、身分、死亡方式等因素,代替「死亡」的委婉語就有929個之多。透過這些語言上的調節,說話者與聆聽者可以在沉重的議題上,以心理上較能承受的方式展開溝通。
香港人的語言使用習慣中本身就有大量的語言忌諱,這與我們的文化重視吉凶象徵,加上粵語聲調多、諧音多,容易把各個語音與意象連繫在一起有關。粵語語言忌諱領域的研究向來不多,恰巧筆者一位同事兼老友王晉熙老師就是此方面的專家。他在著作《粵語忌諱現象的語言學研究》中,提到語言使用者對委婉語的接受程度可分為三類﹕正面、中性與負面。
正面指大眾欣然接受委婉語,例子有「通勝」代替「通書」(反「輸」為「勝」)、「伯有」代替「伯母」(由「冇」到「有」)、「交吉」代替「交空」(趨「吉」避「凶」)等;
中性指大眾對委婉語沒有特別感覺,甚至不知道這個用語原來是因為忌諱而改用的委婉語,例如相傳廣東人把「黃瓜」叫作「青瓜」,源於黃姓人士對「瓜」(「死」)有所避忌;
負面指雖然用了委婉語,但仍無改善大眾的觀感,甚至連委婉語也變成新的忌諱語。例如我們以「大酒店」取代「殯儀館」,同時,我們日常去旅行也不會說自己入住「大酒店」,以免「不吉利」。
循以上的框架分析,社會大眾對委婉語的觀感,取決於其是否能被理解、共用,與及是否真正具備淡化忌諱的功能。如果委婉語語義清晰,具文化共識,例如上述例子中,只改一字,便徹底改變忌諱詞的性質,往往就能被大眾正面接納;相反,若新詞語無法減弱原有的負面聯想,反而持續強化與禁忌的連繫,該委婉語便可能失效,甚至演變成新的忌諱語。
回到網民提出的「用字教學」,其建議之所以引來批評,筆者認為原因有三﹕一來語義含糊,例如「後續處理」、「畢業禮」、「畢業證書」等,易令人搞不清楚實際所指的是什麼,妨礙溝通;二來部份委婉語屬於某個特定族群或次文化,例如「異世界」、「盔甲」、「彩虹橋」等,似乎是一些電子遊戲或動漫圈子的用語,一般人並不熟悉,因而難以被共用,亦未有效淡化原有的負面聯想;三來是現實悲劇與遊戲動漫的語境錯配,或會造成說話者態度輕浮的誤會,令人覺得死難者不被尊重。
語言中忌諱語與委婉語的轉換,本質上是為了尊重、顧及聽眾情緒與維持社交和諧。然而,若欠缺審慎考量和文化共識,只顧過度粉飾語言,非但無助於溝通,甚至令公共悲劇失去應有的莊重,實在有必要加以反思。
(後記﹕大埔慘劇令人悲痛不已,筆者亦不例外,故待事隔數週,才提筆整理與語言相關的思考。謹願逝者安息,生者堅強,更盼公義得彰,受害者沉冤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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