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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睎乾十三維度】真正的文化盛事

上星期香港文化界有一件大事,就是宋以朗在2月12日把張愛玲、宋淇夫婦的手稿遺物悉數捐予香港都會大學,據報有60箱之多,物件數以千計,超過校方預期(香港媒體以《明報》報道最詳細)。當日的捐贈儀式有網上直播,那天我沒有空,昨晚才在bilibili網站找到影片回看( https://t.ly/Pg6xx ),以下是我的一點感想。
這個捐贈決定我去年已經知悉,當時已馬上問宋公子:為什麼是捐給都會大學?這個選擇有點反直覺,但宋公子的解釋合情合理。最主要的原因,是都大願意同時接收和展覽張愛玲及宋氏夫婦的遺物,而不是像某些大學那樣,可能因為空間不夠,或不太認識宋淇夫婦,只願意收藏張愛玲的東西。
宋以朗堅持把雙親遺物「綑綁式」同時捐給大學,並非出於私心,刻意抬高父母的地位,而是考慮到張愛玲跟他們的通信是一整套的,兩邊對着看才齊全,沒可能要求研究者在某間大學看完張愛玲的信,然後跑到另一間大學追看宋淇和鄺文美的回信,這樣是荒謬的。
看捐贈儀式影片和報道,我才知道除了張、宋、鄺三人的遺物外,宋公子原來還順手捐出宋淇和錢鍾書的通信影印本(錢鍾書書信原件,我在2015年底已替宋公子物歸原主,交到楊絳手上)。這「附送品」的學術研究價值,根本不低於張愛玲的信啊!
由吳學昭(吳宓女兒)編輯、去年出版的《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宋淇的信收錄最多,但錢的回信只有零星片段(她手頭上的錢鍾書書札,就是十年前我送到楊絳家中的那批,是有完整內容的)。老實說,我不清楚編者是什麼心態:想保護錢鍾書的私隱,卻不介意暴露其他人的信件?
宋淇是錢鍾書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已認識的好友,兩人無所不談,也只有在摯友面前,錢鍾書才盡顯口沒遮攔本色,肆無忌憚月旦其他學者作家,講一些你不會聽到他公開發表的俏皮話。這正是《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刻意刪掉的部份,而這許多失落的拼圖小塊,來日都可以在都會大學藏品找到——這簡直是現代文學研究的寶庫。
另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贈品,是宋家客廳那張雅致的扭條花鐵餐桌,我心想,連這麼有文化價值兼滿載回憶的餐桌也捐掉,宋公子這回真是豁出去了。不知道背後歷史的公眾,大概看不出區區一張桌子有多珍貴。這是宋淇昔日上海家中擺放在花園的餐桌,1949年整套運到香港,你可想像大半世紀以來,數之不盡的文化名人都用過它,錢鍾書、楊絳、傅雷、張愛玲⋯⋯
餐桌的年紀比宋公子還大,一直用到今天,依然穩如泰山。宋公子常說,他小時候會在桌上放一塊木板,把它「改造」成乒乓波枱,跟一些到宋家串門子的新晉演員打乒乓波(宋淇當時在電懋任職製片主任,朋友都是電影界的人),而那些年跟小孩宋以朗打過波的人,就包括還未成名的曾江和王羽——對,就是那個後來拍《獨臂刀》,更在台灣當上竹聯幫大哥的王羽。宋公子在捐贈儀式中笑說,都會大學將來舉辦展覽,這餐桌應該是「打卡景點」,我完全同意。
宋淇夫婦的遺物,本身已有很高文化價值,其實不必依附張愛玲的驥尾。鄺文美是一流翻譯家,她的文章端凝雅潔,產量少,但每篇都是精品;宋淇是燕京大學西語系才子,學貫中西,詩歌、散文、翻譯、評論無一不通,1981年皇冠出版的文集《昨日今日》是我很喜歡的書,展示了宋淇跨領域的才學。然而他們生前非常低調,既不亮相,也不寫專欄,香港大眾才鮮有聽聞。
也許冥冥中自有主宰,即使宋淇名氣不大,書也罕見,但我讀中學時,卻莫名其妙在公共圖書館借得宋淇的《林以亮詩話》(當時我完全不知道誰是宋淇),讀後佩服不已。因為此書,才知道他有位好友叫吳興華;很多年後我因為想看吳的遺稿,才機緣巧合認識宋以朗,然後誤打誤撞寫了《蘋果日報》專欄。
以上所說的不是蝴蝶效應,只是檢視人生的因果鏈後,發覺今天我在這裏寫,你在這裏看,歸根究底,的確源於宋淇這位香港文化界隱世高人。十多年前,本答允協助宋公子編纂宋淇全集,可惜先是個人俗務叢脞,拖延數載,繼而社會風雲變色,香港亦滄海桑田,至今還未能編成宋老先生全集,實在慚愧。
宋以朗在捐贈儀式答問環節提到,他喜歡當年宋淇編劇的《南北和》,但此片涉及北方人和香港人的文化衝突,有很多「偏見」;然後他打趣道,在今天這個追求「和諧」的社會,類似題材可以再拍嗎?宋淇和香港文化的關係,確實就是可一不可再的「南北和」,但願他留下的文化遺產好好保存下去,讓後世能夠窺見香港那個逝去的時代,那個文化交匯仍有無限可能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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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說:「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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