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睎乾十三維度】白居易是唐代里安納度？

讀者很驚訝自己讀了多年中文，老師從未講過白居易是這種「蘿莉控渣男」，所以希望我談談白居易與湘靈的故事。我先把結論寫在前頭：以上引述的，是一篇胡說八道的內容農場文，源頭應該是中国大陸（你看「前后」兩字就猜到了）。

白居易有多少個家妓，從未有明文記載，「33」這數字當然是虛構的。他最著名的侍婢只有兩個，即善歌的樊素、善舞的小蠻，白詩所謂「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見孟棨《本事詩》）。另有些婢女的名字也見諸詩歌，如「菱角、谷兒、紫綃、紅綃」，但加起來不足十個，無論如何也數不到33個。

那麼白居易的初戀是「湘靈」嗎？我自己是很懷疑的。年輕時的白居易，確曾寫過兩首詩給一位叫「湘靈」的女子，但沒有任何資料證明她是他的初戀，更沒有人知道兩人何時相識。白居易有一首〈鄰女〉，首句為「娉婷十五勝天仙」，又有一首民歌體裁的〈長相思〉，有句「十五即相識」，都沒明言女主角是誰，但現代的網文作者都附會說是「湘靈」，還腦補出一個蕩氣迴腸的初戀故事。

其實「湘靈」兩字出自《楚辭》，指傳說中舜的兩位妃子娥皇、女英，她們因哀痛舜南巡不返，於是自沉湘江，化為湘水女神，後世稱為「湘靈」。這樣的名字不似真的，我懷疑只是個代號而已。當年白居易應該有一位情人，代號「湘靈」，是否初戀很難說，也沒證據顯示跟「十五即相識」有關。

至於說白居易只愛15歲家妓，一長到18歲就整批換掉，彷彿里安納度(Leonardo DiCaprio）那樣不能容忍女友超過25歲，就更是無稽之談。這樣的荒唐說法，以我所知，倒不是源自近年的農場文，而是由中国作家舒蕪在1997年前後發揚光大的——舒蕪沒說白居易把歌女由15歲養到18歲，但就認為他每隔三幾年就會換一批歌女。

當年舒蕪發表了一篇〈偉大詩人的不偉大一面〉，從白居易的詩〈追歡偶作〉中抽出兩句：「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醜換蛾眉。」舒蕪這樣解釋：「我家裡養的家妓，每過三幾年，我就嫌她們老了醜了，又換一批年輕的進來，十年間換了三次了。」舒蕪因此痛斥白居易「恬不知恥」，更用上「老流氓」、「老淫棍」這種字眼來稱呼他。今天的農場文作者受舒蕪啟發，也動輒給白居易扣上「渣男」、「流氓詩人」的帽子。

事實上，舒蕪引的詩已有錯字，白氏原句是「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醜換蛾眉」，是「十聽」，不是「十載」。關於這兩句詩的意思，古典文學學者陳永正先生在1997年已寫過一篇〈為白居易討回公道——與鍾叔河、舒蕪二先生商榷〉，有理有據地反駁了舒蕪的謬論。全文見此：

簡言之，句中的「老醜」根本不是指歌女，而是白居易自嘲。白居易寫此詩時，已經六十七歲了，他屢次在詩文中以「老醜」形容自己，看過他文集的人應該很熟悉這個用法。陳永正先生就是這樣解讀的：

// 他（白居易）很早就歎息說：“二十方長成，三十向衰老。”(《贈言》)在渭村守孝時，年方四十，他已一再說“予當醜老時”(《贈寫真者》)、“我慚貌醜老，繞鬢斑斑雪”(《以鏡贈別》) ……太和三年(八二九)，白氏五十八歲，稱病免歸。此後，他的詩中更頻繁出現“老”、“病”、“衰”等字眼。“漸覺詠詩成老醜”(《贈夢得》)，“宦情本淡薄，年貎又老醜”(《隱兒贈客》)，“貌隨年老欲何如?”(《又題一絕》)真的從心底感到憂懼與無奈。//

陳先生又說：

//就常識而言，歌女買進時一般是十四五歲，幾年後也不過是十七八歲，正當妙齡，無論如何也跟“老醜”沾不上邊。“三嫌老醜”，意說好幾次被歌女嫌自己老醜……與《追歡偶作》同時的《四年春》詩中，他也在悲歎：“少年嫌老可相親?”就是這種怕被人嫌的心理，使白居易在十年間不得不三換蛾眉。“蛾眉”一詞，衹用於代指青春女子，“換蛾眉”，是以蛾眉來換蛾眉，而不是以蛾眉換掉老醜。平均三年左右換一次，把有不滿情緒的歌妓“放歸”，即遣送回家，再招新的到來。這衹證明了老人的慈祥和厚道。要知道，唐代的家妓，是由富貴人家蓄養的藝妓，主要職責是歌舞侑觴。主人家要對年幼的家妓進行歌舞的培訓，服務三年五載後，即“放”出歸家或從良嫁人，作為古典文學研究家的舒蕪先生，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古文化基本常識。//

其實單憑常識，已知道「老醜」兩字不可能用於年輕女子身上，像陳永正這樣的解法，才是真正讀通白居易的詩。那麼舒蕪為什麼要如此扭曲白居易的句意呢？也許是想「鬥臭」白居易？無論如何，這種故作驚人的偽解釋，令大眾「耳目一新」，還以為學到什麼歷史冷知識，則肯定符合今天網絡演算法的潛規則。

就是這樣，白居易變成比里安納度更里安納度了，可憐的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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