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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睎乾十三維度】台北看《獄中信-鄒幸彤》與《慧童》

今天在台北的「2025香港影展」看了《獄中信-鄒幸彤》與《慧童》。兩齣紀錄片加起來才80分鐘,同場接連放映。實不相瞞,這次原是為慕名已久的《獄中信》去電影院,結果發現打孖上的《慧童》也非常好看,暗喜沒有走寶。
鄒幸彤不必多介紹了,香港人應該都很熟悉,但看了這齣配以動畫的《獄中信》,她的牢獄生涯才清清楚楚呈現在我的眼前。被囚近四載的鄒,一直透過無休無止的寫作,從深淵吶喊。她寫公開信、法庭陳詞、獲頒國際人權獎的感言⋯⋯讓世界持續聽見她的聲音,而這一切都是她坐在斗室地上,背靠碌架床的柱子辛辛苦苦寫成的。
也是看了這片子,我才具體知道香港監獄對待鄒幸彤是如何不人道:鄒請囚友吃花生,被「釘倉」(即罰她單獨囚禁「水飯房」)三日;請人吃一片薑,釘倉七日;有囚友無人探訪,沒有洗髮水可用,善良的鄒分給她一點用剩的洗髮水,又被釘倉三日;還有一次,她因為堆積太多信件,竟被罰十八日。若我沒記錯,電影說光是2023下半年,鄒已被釘倉78日。記者曾向懲教署查詢,獲覆「不評論個別事件」。
散場後,同行友人稱讚電影「有教育意義」,我同意。近年看香港2019年後的紀錄片,多以紀實抒情為主調,《獄中信》的特別,是透過英語旁白唸出鄒幸彤的獄中信,引導觀眾思考法治的本質,還簡明地解釋了今天香港「司法獨立」何以虛有其表——法庭透過一個又一個案例,逐漸令法治變得面目全非,結果是「獨立」的法官受限於案例,即使無人干預,判案也跳不出政權的五指山。
《獄中信》儘管只有短短22分鐘,但已經啟發良多。片中提到2023年歐洲律師協會委員會向鄒幸彤頒發人權獎,鄒一針見血地指出:「一個矢言為法律服務的人被指犯法,卻因此受到表揚,當中必然有些很嚴重的問題( Something must have gone very wrong when one who pledged to serve the law receives recognition instead for allegedly breaking the law)。」許多人總是說「規則就是規則」、「犯法就是錯」,但你想過法律是從何而來、為誰制定的嗎?《獄中信》帶出的問題、引發的思考,我認為才是名副其實的國民教育。
另一齣《慧童》是家庭紀錄片,主角是導演任俠的祖母——拍攝時已91歲的彭慧童。她本是香港出生的千金小姐,年輕時嚮往中国的「自由」,離家出走,跑到大陸參與政治運動,還跟一個前地下黨員結婚,誕下導演的爸爸和叔叔。之後發生的事都寫在歷史書裏了,文革、三反五反、下鄉、坐牢⋯⋯她全不缺席。
1966年後,慧童的丈夫(即導演的祖父)也被扣上牛鬼蛇神帽子,慘遭批鬥。在那段翻天覆地的歲月,她的左手更因一次意外被活活燒斷。可她依然咬緊牙關挺下去,把兩個兒子養大了。片子拍任俠到廣東惠州探望父親和祖母,三人久別重逢,閑話家常,穿插漫不經心的幽默和睿智,看起來像是一家三口的對談,實則是三個時代的獨白。
全片最令我難忘的,是父親帶任俠去房裏翻看祖父母60年前的資料文件,被慧童看見,恍如把她帶回那個瘋狂的文革年代。慧童當下站直身子,朗聲說自己「行得正、企得正」、「清清白白」、「你們搜吧」,語氣斬釘截鐵,彷彿怕說慢了半拍,就有人把她押出去遊街示眾。
父親勸她不要那麼激動,慧童便獨個兒走到客廳,唱着哀怨的粵曲。這一幕,把慧童埋在心底半個世紀的創傷後遺症都抖出來了,那些說話、表情和反應,無不帶着時代的烙印,相信沒有編劇寫得出。回心一想,文革的瘋狂着實令人不寒而慄。
把《獄中信-鄒幸彤》跟《慧童》一口氣看完,是很奇特的觀影體驗,令我內心五味紛陳。說它們風馬牛不相及,乍看倒也不錯:一個是坐牢的女律師,一個是斷手的老婦人;一齣記錄抗爭,一齣回首前塵。但思緒沉澱下來,自會發現兩部電影,其實是同一條河流的兩端。
它們都以主角名字作片名,都拍堅強的女性。更巧的是,她們所受的傷害,說到底,都源自同一個政權。《獄中信》在香港大概無緣上映,但「回鄉尋根」的《慧童》應該可以吧?《慧童》不談抗爭,只講餘震;不流血,卻見淚痕。我盼望台灣能多放幾場,讓更多人看到這兩齣佳作——不單為了認識香港的現在與中国的過去,或許更可以借鑑別人,為台灣選一個更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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