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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純鈎】得與失是人生的選擇,愛與痛是生命的本質 ——讀野渡「卿卿如晤——致鄒幸彤」

感謝朋友每天都將港台重要報章的版面傳給我,使我沒有錯過野渡這封情書。建議網友都去找來讀一讀,它刊在1月21日明報星期日週刊。明報敢於發表野渡的這封情書,證明明報還有一口真氣在。
這是我讀過最難忘的一封情書,他用如此精采的文字,書寫如此艱難的愛情,用最深沉的痛,去訴說最強烈的愛。
野渡與他的情人鄒幸彤已經五年沒有見面了,他在信中提到五年前鄒幸彤帶他去「見家長」,專程與她母親到尖沙咀星光大道去看梅艷芳銅像。那是2019年春天,從此「滄海桑田巨變,如白雲蒼狗,悲涼之霧,遍及華林」。
他寫道:「當我們擁抱了愛,也同時擁抱了痛與失去,親人如此,愛侶如是」。他提及最近一直在讀神學家路易士的書,說路易士42歲寫的《痛苦的奧秘》討論上帝為什麼讓人經歷痛苦,他的解釋是:「上帝為了讓我們成長,所以讓我們體會痛苦,我們如雕刀雕出的人像,刀子在臉上劃過之時,我們在痛苦的體驗中被塑造成型。」
這句話深刻詮釋了愛的本質,愛是通過痛來實現的(不只是男女情愛,也包括親情之愛﹑友情之愛﹑故土之愛﹑文化之愛等等),世上沒有不經受痛苦的愛,也沒有不包含愛的痛苦,所有的痛都是愛帶來的,所有的愛也是痛成就的。有愛就有付出與犧牲,有付出與犧牲就有痛,問題不是有沒有的問題,是要不要承當﹑如何承當的問題。
野渡與鄒幸彤本也可以做一對尋常的愛侶,他們也可以像千千萬萬情人一樣,享受尋常人生的愛與快樂,但因鄒幸彤選擇了為香港人的正義去坐共產黨的牢,她與野渡唯有接受因其選擇而帶來的永久的痛。
命運是人一生所有選擇的總和。禪宗有云「唯難抉擇」,意思是說人生最難的事是每日每時面臨的選擇。有些選擇是不經意而無關緊要,有些選擇是根本性而要命的;人做選擇時難免有得與失的衡量,有些衡量是下意識的一時衝動,有些衡量卻事關生死禍福,人的命運就是由數之不盡的大小選擇綿延而成。
當鄒幸彤選擇為道義而赴難,她一定衡量過自己的得失,她要失去自由,承受身心痛楚,她要別離親人愛人,失去生命中一去不復返的幸福,而她得到的,卻是終極的信念和內心的平靜。她衡量再三,還是選擇了毅然赴難,這是理性的選擇,不是一時衝動。
肩負道義重責有那麼重要嗎?值得犧牲自由與愛情去換取抽象的理念嗎?鄒幸彤回答了這個問題,黎智英也回答了這個問題。眾多香港民主義士都選擇泰然赴義,用自己的痛苦去實踐對香港最深沉的愛。
當黎智英選擇不離開香港,不放棄與他出生入死的手足,不背離他心中堅執的信念時,他就選擇了長久的牢獄之苦,選擇與家人朋友的割捨,他以自己的痛,去實踐他對香港的愛。所有的民主派手足都是這樣的心態,他們之所以泰然接受命運的安排,不是他們無能為力,而是他們要以自己的選擇去成就自己的命運。
最近港共政府開始審黎智英的案子,很多朋友日日關心案件的進展,看到蘋果日報高層張劍虹在庭上作供,大家都為黎智英捏一把汗,擔心張劍虹一個不小心,就讓中共抓住把柄,將更嚴重的罪名加在黎智英頭上。
對這些事情我們都充滿強烈的無力感,是的,我們面對窮凶極惡的共產黨,不幸的是,它現在還有剩餘的暴力來踐踏我們。但如果我們想到,這是黎智英與鄒幸彤們自己的選擇,是他們從一開始就認定的命運實踐,那我們就可以稍為寬慰自己。古話說求仁得仁,他們選擇痛,因為他們借這種痛來實踐對香港的愛,實踐對人生終極價值的堅持,他們這樣做,他們做到了。
如果我們像黎智英的家人們那樣,風雨無阻到法庭上去見親人一面,遠遠以眼神交流,為親人所受的苦而心如刀割,我們就會明白野渡寫這封信時的含血噴天。如果我們嘗試像黎智英那樣,被鐵鏈鎖身,蹣跚走入法庭,以堅定的目光去撫慰自己的親人,我們也能體念他對人間廣漠的愛。
「迄今已五年不見,卿卿如晤,見字如面」,野渡在信中深情地說。他提及在韓國見到鄒幸彤時「那落湯雞的樣子」,「那一刻相遇的心動後,餘生都是你」。他又引用劇作家王爾德的話,說「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裡挑一」。身在大陸的野渡,因為鄒幸彤的關係,日子也不會好過,但從這一封充滿激情的情書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他內心的力量。
為什麼我們眼見今日香港的現實,每天都有千刀萬剐的痛,因為我們對往日的香港有深沉如海的愛,我們愛得如此之深,我們合該痛得如此之巨,這也是我們的選擇,是我們對自己命運的認定。當初沈旭暉的一八四一出版社提議出版我的書,我一時衝動,就定下書名《香港我的愛與痛》,讀了野渡的情書後,我慶幸取了這個書名,我明白有一種東西是我和野渡相通的,它也與黎智英鄒幸彤們相通。
愛恨情仇是人性的底色,愛帶來了痛,痛也帶來恨,愛與恨都是力量的源泉,所以在人類共通的認知裡,復仇也被視為一種崇高的行為。魯迅說,讓他們去怨恨吧,我是一個也不寬恕!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日讓我們痛的種種,來日都要一一清算,因為愛燃燒我們,恨也如此,不燒不足以言人生。